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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缅共,经费不足,供给自然也是朝不保夕。他们在丛林之中,成天与各种蚊虫和旱蚂蟥作战,常常食不果腹。但是战斗的血腥味,在那个充满革命的年代,几乎天然地吸引着这些从小看战争电影的浪漫青年。十*岁的孩子,虽有时代迫害的怨尤,却又多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他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枉自挥洒着他们的青春热血。他们在自家尚不能解救的厄运中,却在热带丛林中幻想着世界革命,妄图去解放全人类。

表哥身边,一批批知青战士默默死去,一个个幸存者开始站在了指挥岗位上。伤残的英雄一样树立为模范,政工干部夜夜催眠着这些走投无路的男女。但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一些天资禀赋不同的思考者。表哥的一个战友,同样是昆明知青,其父曾经是龙云将军的参谋长,在那个特定年代也被打倒,孩子们跟着饱受欺凌。这个冷静聪慧的年轻人,与表哥成为烽火狼烟中的铁血哥们儿,在兵戈血肉的厮杀间隙,他开始厌战,开始私下倾诉对这场革命和战争的迷茫……

革命从来不允许怀疑者的存在,更何况这种被迷惑而虚构的义战,从根基上就害怕被质疑。缅甸百姓对游击队带来的不安和重负,啧有烦言;毫不高尚的同族厮杀,也让这些确实有一点知识的邻国志愿者,渐渐寒心起来。表哥的这位唯一可以肝胆相见的战友的日记,终于被缅共政委在例行检查中发现。他的笔下流露出的对缅共的质疑,以及对前途的悲观绝望,使得政委杀机顿现。

为了杀一儆百,队伍集中观看对这个潜在的叛徒的宣判。他被罚跪在地上,南亚的烈日在雨林中腥热潮红,千山鸟飞绝一般的寂静。一个为了逃避“文革”迫害、曾经怀抱崇高理想的中国青年,却被叛军冷血地击爆了青春的头颅。那一刻,表哥看见了飞迸的脑浆,带着那些缤纷的思想碎片,暴雨般散向异国沃土。他强忍的泪眼突然看见了恐惧,看见了革命的无情和虚无……

似乎是为了考验他的忠诚,他被点名抽出来挖坑埋葬他的兄弟,他一点一点收拾着那些生命碎片。他看见那爆裂的眼珠,绝望地朝向北方,在那迢递千山之外的北方,是他的祖国,是初恋,是倚门终身的老母,和那个同样破碎的乱世之家。天性血勇的表哥,埋葬了他的同胞,同时也埋下了他的愤恨和质疑……

<h5>七</h5>

就像当年苏共对中共的“国际主义援助”一样,中国方面对缅共,也投入了大量的人财物力。这场被邻国暗中支撑的内战,令缅甸政府头疼万分。两国原本建交,领导人还得在不同场合见面,缅方一再向中方提出抗议。70年代末,中国大幅度调整外交政策,“独立自主,互不干涉”开始付诸实施。于是缅甸政府军与缅共进入僵持对峙,各自等待变局。

失去经费的缅共游击队,不得不开始了大规模的鸦片财政。眼看罂粟花漫山遍野地开放,表哥和更多知青战士的热血,开始冷却在他们打滚的罪恶土地上,他开始策划逃亡……

他早已失去了和家里的联系,父亲是否出狱,母亲和妹妹哥哥究竟在“文革”中乱离何处,这都是他在丛林中难以想象的事情。他只知道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舅,还在附近的壕沟里,傻傻地保卫着与他们毫不相干的缅共。他深知他的逃亡,可能会带来对小舅的惩罚甚至处死,他不得不寻找机会见到小舅,与他合谋危险的前程。

他们在70年代初的战火中终于相逢,他看见原本懦弱的舅舅,竟然被烽烟熏陶成了一个完全缅甸化了的游击战士。两个滑稽的小排长幸运地还未化作炮灰,木然地握手相看泪眼。他的动议没有获得舅舅的首肯,他认为祖国的内乱,远比这场荒诞的内战更为可怕。他在这里虽然出生入死,但是至少不会再被捆绑吊打。而真正的祖国,却把他们这些海归的华侨视为寇仇,他情愿选择在这里尊严地死,也不愿再回去残酷地生。

表哥只好放弃他的动员,但是他已绝意要逃亡了。然而,新的命令下来,他们要去攻打一个县城。游击队的这次倾巢冒进全线出击,被迅疾赶来的政府军王牌师包围,顿时陷入绝境。无数未经严格军事训练的青年,真正离开山野进入城区巷战时,几乎不辨方向。他们在正规军的炮火下,像野火烧荒一般被席卷而去。表哥带着他所剩无几的残部,凭着他对城市生活的经验,迅疾逃入森林。一路被追踪伏击,战友不断在他身边血肉横飞。他带着轻伤连滚带爬地冲出重围,回到营地休整,开始设计逃亡的路线。

终于轮到他站岗的夜晚,他趁查哨的间歇,什么也没带就直奔原始森林而去。一夜狂奔,路遇野兽,他深深后悔没把枪带上。总算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中缅界河,他不敢经过中方哨所,只好往下游渡河,最后回到了他下放的那个村寨。

<h5>八</h5>

景颇族的村民,向来不关心国事,更不关心这些来来去去的汉人知青。表哥把他名下的一亩三分地,交给了村里的一个农民,自己便潜回了省城。

山中不知年,那时其实已接近70年代中期,中缅共产党都在发生变化。“文化大革命”打乱了的中国社会秩序,正在渐渐恢复,而缅共内部矛盾冲突却不断恶化。毛泽东登遐前后,中国赴缅军事“顾问组”也暗中分批撤回。缅共气息奄奄,游击队的中国知青开始纷纷逃亡;一个个割据独立的缅共领袖,正朝着腐败邪恶的毒枭演进。

回到省城的表哥,才知道他的哥哥也去参加了缅共游击队,而且生死未卜。他的妈妈和妹妹,再也不许他回到瑞丽。但是知青返城的运动还没开始,他无法找到工作,于是游手好闲地成了昆明街头的着名“超哥”。他们一伙身经百战的闲散混混儿,拜蔡锷将军过去的保镖为师,修习云南着名的刘家拳。

在那个年头,正是中国城市群殴单挑成风的时候。这些野蛮成长的青年,多半家庭被毁,前途无望,血气方刚地拉帮结派,像电影《美国往事》一样在暴力拼杀中讨生活。以表哥为首的这一标人马,又多是缅甸归来的战士,即便寻常江湖恩仇,也会多了视死如归的气概,自然很快就崭露头角。他们就靠帮人打架,竟然也能在乱世求到衣食,今天看来则恍若传奇了。

往往混社会的勐男,天然喜欢温文尔雅的美女。而原本娴静规矩的少女,偏偏容易迷途于粗犷血性的野人。就是在这样的混乱生活中,青春正好的表哥遭遇了他的爱情。我这位现在的表嫂,那时是照相馆的职员。她作为模特的照片,是喧嚣春城的一道漏网的美。许多当时的知青哥,都在暗中觊觎着这道风景。夺美的战斗已经刀光剑影,怀春的表嫂似乎还浑然不觉。仿佛非洲草原的动物世界,最为勇勐健美的表哥成了唯一的胜者,连试图制止反对他们婚姻的国营照相馆领导,最终也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执着和蛮狠。他结婚了,表嫂像一个智慧的驯兽师一样,将他从芜杂的江湖拽回到成人的世界。

他不得不开始思考养家煳口,他的江湖口碑使得他很快混进了一个车队。那时的大车司机,是整个底层社会最风光的职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捎货带人,出手阔绰。他重返瑞丽山寨时,几乎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就这样一路穿越,他们径直走进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中国。

<h5>九</h5>

表哥的父亲释放了,但是家破难回,依旧在乡下独自生活。他大哥和小舅也从缅甸落荒退伍,但祖国并不承认他们的革命历史,自然也无从安排工作和承认工龄。更麻烦的是,他的大哥不知道受过什么战争创伤,显然已经丢魂失魄,神志不清得像一个弱智了。

被重新确认华侨身份的母亲,和隔绝几十年的各国亲戚纷纷重新取得联系,成了最早一批报经中央同意而出国定居的老华侨。她暂时还不能带走任何一个子女,这个家,从此就有赖于我这位二表哥来撑持了。

80年代初的中国,个体户开始被允许。侨商世家的表哥,打小就跟随外婆和母亲,学会了祖传的牙医手艺。他翻检出那些封存的器械,开张了昆明第一家私人牙医诊所。个人的命运从来与国运相关,中国人致富,需要的不过是政府的松绑而已。很快他成了第一批万元户之一,但是一颗一颗牙齿上刮钱,究竟是太过辛苦。新兴的个体出租车,又让他敏锐地看见了商机。

第一批买车开出租的他,一时风光何其得意。那时有钱打车的人士很有限,敏锐的他专门到民航卖票的地方去守候客人。但那时的民航,买票竟然要开单位介绍信。他遂通过各种小恩小惠,掌握了走后门买票的特权。过路客商要买票就得找他,然后搭乘他的出租去机场,他只是赚他的车钱,但生意却有了保障。

一来二往,熟客渐多,他发现其中一伙北方人,总是神秘地来去,且总要将看似贵重的行李,寄存在他的车上。他是缅甸回来的人,自然深知黑道的一些话语。他预感到自己正被危险地利用,害怕日后被牵连祸端,于是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将疑情知会了警方。警方检查行李,发现大量毒品,于是设计抓捕,整整端掉了一个黑帮。

民航公安处和地方公安是两个系统,地方警察的破案抢功,却给民航警方一个巨大难堪。地方公安给予嘉奖的表哥,却被民航警局以投机倒卖机票的名义逮捕。那时的收审毫无章法,有的长达数年都难以定罪,也不释放。刑讯逼供向来是他们的家常便饭,所幸武功在身且多年混江湖的阅历,使得他坚不屈服,最后在省厅的干预下,他才得无罪释放。

世道险恶行路难,他那封存已久的出租车已然生锈,只好贱卖给他人,他又不得不开始谋求新的生路。他初中未毕业,天赋智商却文化不高,一生的打拼,靠的只是男人的血性和胆略。就这样跌跌撞撞,他也拉扯着整个家,走到了21世纪。

<h5>十</h5>

隔着整整半个世纪,我们哥儿俩才初次相逢。零落栖迟一杯酒,我们各自叙说各自的九死一生,桌上的两碗酒似乎都掀起了波澜。湖北天门刘氏家族的两支遗孑,在20世纪中国的命运,见证的正是一个时代的艰危和不堪。

六旬初过的他,霜鬓入秋,宠辱不惊地给我翻看残存的世家老照片,让我次第熟悉那些从未见过的亲人。这时的他,父母和小舅各自亡去;他照料了一生的哥哥,也已结束了他浑浑噩噩的卑贱生命。他的两个妹妹都已移民海外,妻子和女儿也都定居香港。这个华侨之家,终于回到了他们血脉中习惯的行商生涯。只有他,依旧独自出入于昆明,独自守着那最后一份家业。

他带着我穿行在他打小熟稔的深巷,指指点点说着当年的豪勇。他偶尔还会去拜访那些散落在云南各地的战友——这些零落卑微在底层的缅共游击队员,至今无人关怀他们无辜而潦倒的存在。我是在他的苍老回顾中,才知道这一场荒诞的共产主义运动的兴亡:那些国际主义战士的血,浇开的竟然是罂粟花的绚烂……

缅共在1980年正式成立由中央直属的毒品贸易机构,代号“8.19”。毒品成为其各种经费的唯一来源,他们建立的海洛因加工厂多达百家。缅共中高级干部,几乎全部卷入贩毒之中,所有高干领袖均从中谋利腐化。

1989年,彭家声在果敢兵变,宣布脱离缅共。之后,缅共“八一五”军区也宣告独立,该部多数领导是从中国援战的“知青”。缅共中央终于日暮途穷,领袖德钦巴登顶以及他的追随者,在中国的庇护下度过余生。

这一块被中国支持过的割据山寨,最终却将大量的毒品倾泻到中国。至今,那片山野依旧罂粟烂漫,表哥那一代的血液,依旧肥沃着他国的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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