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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七年一月,家父收到最后一张字谜“备33”。这是一个孤立、偶发的事件—套用汪勋如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一书中所说过的话—“没有人会将之和其他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合并观察;不作这样的观察,便更难追讨出单一事件的真正原因。”

“备33”是这样写的: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这更不是什么战史的材料了,当然不能归档。然而个中蹊跷却在于它是半首杜甫的五律—《月夜忆舍弟》,少了底下四句不说,还写在一张极其不寻常的纸上。那纸仅有巴掌大小,是一种叫“百叶柬”的古制纸,应该是十分珍贵的古董了。家父持之细看,但见那蝇头小楷,分明是明代倪鸿宝的笔意,正狐疑着:怎么得着件书艺奇珍?忽然手上的纸一滑,登时在拇食二指之间松脱了。奇的是纸片轻盈如无物,居然当下散开,成了六片薄如蝉翼、呈半透明状的纸膜。家父这才想起:百叶柬号称百叶,乃是经巧匠手工以极黏稠的纸浆经密帘反复荡压而成。上好的百叶柬,可以层层揭起,唯揭脱之后再也不能重新聚贴如初。至于他眼前散落一地的六张,实为一张之上的六层,而先前这六层之所以能够附着在一起,只不过是靠着那半首《月夜忆舍弟》的墨渖胶合而已。质言之,是有人先用不知什么法子把一张(其实是一角)百叶柬揭分了六层,再叠合起来,写上了这半首诗,使之暂时复原。未料经家父手指捻搓,遂又分离了。家父见损了这古纸精书,觉得不忍,想要将六层纸膜拾起、贴合,岂知手劲儿稍重,纸膜却纷纷破了。这才不意间脱口诵出《月夜忆舍弟》的下半截:“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杜甫此诗作于大唐干元二年,时在秦州,史思明已叛,陷洛阳,正是兵荒马乱、劫灰弥漫之秋。家父转而忖道:写这诗的人恐怕不是因为纸张狭仄、全诗书写不下才只写了半首;实乃以欲语还休之势明说杜子美前半首之文,以寓后半首之意。在那一刻,家父还以为写这半首诗的人是有鉴于“反攻大陆”之无望,而要家父同感其羁旅思乡的情怀。

此后,备考档再也没有增加任何字谜;家父懵然无觉,自然不会以为“寄书长不达”所指的是家父并没有善加利用这些另有意旨的资料—在当时,他甚至不认识这些资料。

一个孤立、偶发的事件—或者一则失落了和其他材料之间任何关系的材料—是不具意义的。倘若我如此写:“一九六七年一月,家父收到半首写在一小块百叶柬上的杜诗。”便毫无意义。然则,让我们试着去发现,环绕在此事前后一些散落的、飘零的、支离破碎的片段。之所以令我着意于此、不可自拔的还是书袋里的七本书:一九六七年一月是《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出版的日子,此前的三本书是连续在一年又两个月之间密集出版的,此后的三本书却每隔五年才出版一本。这里面难道不该有一个“为什么”吗?

在我生命的历程中,一九六七年一月是模煳到几乎不存在的。我的小学四年级念了一半,渴望着家里能拥有一台电视机—那样我就不必趴在对面邻居的空心砖墙上看《断刀上尉》和《勇士们》。和我一起趴在那墙上看美国影集的还有小五和小五背上的孙小六,我们都不知道孙小六即将在半年之后遭到生平第一次的绑架,也不知道孙妈妈将因之而闹自杀,孙老虎也从而以“在家进修”的方式离职,开起计程车来。我们大约都承认生活是静止的、平淡的、一成不变的—谁家也买不起电视机,直到永远。我们甚至不知道全村将在三年之内全数迁出,搬到这城市的另一头去,住进四层楼的公寓,认识双和市场边巷子里的彭师父、彭师母;更不知道我们将在咫尺有如天涯的水泥楼房中渐渐长大,滋生令人血脉贲张脏腑悸动的情感,遇见早已在暗中改变我们命运的人。我们最不可能知道的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们竟然想不起一九六七年一月间发生过什么。

就我记忆所及,距离这段时间最近的“一件事”其实是在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发生的。当时我们称之为“户口普查”。据说在我出生前几个月也曾经普查过一次,那一次全岛联播电台播放出十二响钟鸣之后,有十五万个普查员同时出动,到台湾全岛各地进行查访。为了让这普查工作顺利无碍,政府规定各个城市乡镇的街道上不许行驶任何车辆;人人留待家中,门户通宵开放,灯火齐明,以守候普查员来向每一个公民查询其年籍、身份、职业和生活状况。

上一次我错过了,可这第二次我却全程参与,且印象深刻。

上门来的普查员是个走路有点儿跛的年轻人,一进屋便喊了家父一声:“启京先生。”家父愣了一会儿,道:“你是—”普查员凑到家父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又昂声道:“其实合该有缘,不必见外—咱们还是同一条船来的,只那时候儿我还小,才十来岁,启京先生一定不记得了。”说完径自一*股坐进一张藤圈椅里,一手往茶几上搁下一个厚甸甸的纸册子,另只手往椅脚边拄起一支大约有茶杯口粗细的长条筒子。

家父在这一刻改了语气:“怎么?怎么是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不是户口普查么?”

“若不趁着这个机会来拜望拜望,就太失礼了。启京先生投师忒早,是‘理’字辈儿前人,无论如何我也得亲自登门请教的。”

“这怎么敢当呢?”家父从家母手里接过一杯热茶,捧上前就几面放下,倒退一步,甩两下袖子,右膝打个弯颤—分神见我坐在一旁,狠狠白了我一眼,我连忙弹站起来。那普查员却笑道:

“别介!孩子是空子,您也不必多礼。我这腿子前两年行功岔脉,不灵便了。咱们坐着叙罢。”

家父倒也奇怪,始终没坐下。其情状好似我们在学校里给叫到训导处捱骂的一般—双手贴紧裤缝、微垂着脑袋,嘴唇一开一阖,仿佛应答着,可却出不了声。

“我听二才他们说启京先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风雅中人。因此寻思,要给启京先生带个什么见面礼儿好些—什么南北货也罢、舶来品也罢,哪怕是金珠玛瑙,恐怕都嫌伧俗了呢!我于是在祖宗家门儿翻箱倒笼,寻觅了半天,给找着这个—”普查员说着,朝椅脚边那长条筒子一指,继续说道,“是‘老爷子’生前珍藏的一幅画,上下皆无款识,看起来倒极像是‘老爷子’的先师方先生的笔墨。凤梧公的画—启京先生是知道的—可说是价值连城了。庋而藏之,可以传世;哪怕是真有什么应急之需,到处也都有识货的行家。尤其是没有题款,脱手更方便—”

“您太客气了。这礼物太贵重,张某人不敢收,也收不起。我只身在外行走多年,两度投军,早已是逃家光棍,岂能再糟践老爷子的珍藏、凤梧公的墨宝?不不不,您还是拿回去罢。”

说也奇怪,这普查员自此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了,另岔一题,问道:“听说这一趟启京先生回部任差,是一位李资政给荐的,可有此事?”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荐这差使的是位王代表,至于王代表又请托了什么贵人,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么,您也没见过李资政喽?”

“王代表是介绍过一位先生见了一面,到差之后也没再会过。”

“那好。”普查员伸手捧起茶杯,掀开盖儿拨散了浮叶,却没喝,又把盖儿阖上,笑道:“启京先生应该听说这两年匪谍潜伏分子十分猖獗的情况罢?”

家父嗫嚅着,好像应了句什么。

“这一向都有情报说,暗里不少活动,要破坏咱们的大业。启京先生既然人在部里,也就不需要我多嘴多舌地嚼咕什么了—一切,都以救国救民的任务为先。启京先生请千万留意,若有什么不尴不尬的人物动静,务必同二才方面知会一声。”

说完,普查员拾起几上的纸册,朝家父晃了晃,意思仿佛是说“就这样儿了”,随即一拱手,左掌右拳揖了揖。家父更是虔敬异常,当下分甩双袖,右膝打个弯颤,道:“恭送尊驾—”

“免免免—”普查员扭身推门,出去的时候朝我挤了挤眼睛,又扬声冲家父道,“别忘了!我是来普查的。”

老实说,原本期待着像过年守岁一样通宵待客、接受“普查”的我其实是失望的。再加上日后从小三、小四甚至徐老三等别家的伙子们口中所得知的情况,也颇令我不快—在旁人家,那一夜的确热闹非凡。有人说普查员谈笑风生、言辞亲和;有人说普查员容貌娇美、艳光四射。接待他们的家庭总竭尽所有地端出瓜子糖果,有如迎迓一位远道而来的娇客,众人围众闲话,笑逐颜开—果真像过了个大年一样。我能凑什么说的?我说我家来了个长了条木腿的情报人员,那条腿是被匪谍打伤之后锯断、重新配置的义肢。除了小五之外,没有谁相信我编的故事。

倒是那普查员送给家父的一张画有些意思。当年在南京东路、辽宁街的老眷舍家户之间,都是竹篾子芯儿煳黏土砌成的土墙,逢上地震就裂,长长一道璺子,现成是个凿壁引光的态势。家母便把那画张挂起来,正挡住那裂痕,也屏阻了隔壁刘家小鬼窥伺的眉眼。

画是装裱过了的,横幅左右约可六尺、上下高二尺有余,一旦展开,差堪是整面客厅的宽度。画面左首是一片树林,林外有院墙,林中是个亭子。亭里一张石桌,桌上置布酒菜。绕桌只坐着两位古人,脸儿大的一个着红袍、头戴官帽,正抻臂摊掌,仿佛侃侃谈论着什么。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个脸子小些,耳朵却出奇的长,扎个包头巾,身上一袭蓝衣。但见长耳之人右手指间夹着一只筷子,另一只则似乎半欹半斜地刚从指缝之中滑落,筷子尖儿轻轻点着盘中的一条鱼—这个细节是我先发现的,设若当时没能发现这一点,恐怕我家是不可能买下第一台电视机的—回头再说那张画:看来像是正吃着饭、聊着天的两个古人的右边,也就是亭子的另一侧,又是一片树林。这一边的林子占去画面中间很大的一块位置,树干比亭子左边的林木都粗,枝梢之上点点离离结着翠绿色的果子。树林的下方有个小池子,池畔则是假山。再往下,便是从画面左侧绵延而来的半截白色院墙—这墙的绝大部分都给墙外密密匝匝的树影遮去,只在此处露显得多些,可以看出墙是用大块的方石砌成。

至于假山右方,另有几竿竹子,竹栽成一字排列,像是斜斜地把整个画面切分成大小不一的两块,右边较小的这一块上既无庭院、也无人迹,竟是一方菜畦。畦间的确冒出一丛一丛的菜叶子,一旁还搁着个水桶,桶中盛了清水,舀水的木勺子给人随手扔在地上。

在菜园的外头—也就是画幅的最右边,竟然是一阵乌滚滚、灰蒙蒙的烟雾,其间还夹杂着犀白的波纹,有如龙卷风的一般。这一部分十分昏沉黯淡,所幸叫一座挂衣服的立架给遮去了,是以还不怎么碍眼。

有好一段时日,我每天站在墙边,仰脸观看那张画,非常羡慕古人居家能有那么大的一座宅院。比之我们住的鸽笼眷舍,其宽敞舒适不知凡几。有一次我同家父说:很想搬到那画中的大院子里去住,家父说:你要是真住进这张画里,洗澡的风光不都让刘家的给看去了。”

不过这沮丧不了我日日在画前观看、摹想的兴趣。我甚至替那画中的古人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红大哥”,一个叫“蓝二哥”,他俩的故事大约就是当官的“红大哥”请小老百姓“蓝二哥”做客吃饭,喝“五加皮”、喊“四季财”、“八匹马”,几乎就是家父和我老大哥饮酒划拳的情致。

偏有那么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家母嘟囔我筷子拿得不好,将来长大了出门做客要闹笑话给人说咱们家教不严。我抗声应道:“人家‘蓝二哥’也不会拿筷子。”

家父漫不经心地问:“‘蓝二哥’又是什么人?”

我随手朝壁上的画一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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