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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盘问了些什么,可否请三爷见告?”

“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问一个身家来历、亲故乡里。再者便是如何混上舰来?从哪里攀得一张通行凭证?此后意欲何为?诸如此类,简直不胜其扰。怎么?李先生也给拘问了几日么?”

李绶武且不置可否,却益发压低了声,道:“依我看,自凡是跟着欧阳昆仑上船的都逃不过这一劫。且看那厢高谈阔论的四位,还有个瘸腿妇道和一个孩子,他们是老漕帮万砚方的家门亲眷,兴许没吃什么苦头,可是恐怕也一样给囚了些日子。至于三爷你方才调笑了半天的那位年少妇人—”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魏谊正忙不迭地摇手道,“是我看她孤身一人,面容愁苦,两眼含着老泪,才上前说几句笑话解颐。李先生说‘调笑’,未免诬枉魏三了。”

“她是欧阳昆仑的妻房,眼下身怀六甲,万里漂泊,又好些天没见着丈夫了,试问:单凭三爷几句说笑,如何使之解颐?”

魏谊正闻听此言,一时惊心,连手上的银筷子都几乎捏不稳了,急道:“她、她是—唉!我却不知道呢!昆仑行事竟如此诡谲,居然连我也不说。”一面说着、一面扭身就要往回走,可袖口早叫李绶武给掣住,但听李绶武蓦地迸出两句话来:

“你这么一咋唿喧嚷,莫要害了他们孤儿寡母呢!”

魏谊正不觉心头一懔,暗自思忖起来:若称那怀有身孕的妇道是欧阳昆仑的妻室,又说什么“孤儿寡母”,则欧阳昆仑想必已经身遭凶险—难道竟是这几天之间、发生在这条船上的事?念头还没转透彻,耳边又听李绶武嘱咐道:

“那厢万老爷子几个兄弟伙儿都在,他们究竟是敌是友,于今也着实难以分清辨明。若非三爷与欧阳秋有旧,坦白说,我也不敢贸然跟三爷说长道短。不过,欧阳昆仑应该是遭逢不测了。下手的人是谁,我不曾亲眼窥见,不敢妄言;也正因如此,你我更须小心应付,以免蹈入奸人机栝才是。”说到这里,手里的一本《无量寿功》竟递了过来,李绶武的一张麻子脸也越发地哀凄惨悄了:“没想到此书竟是这般物归原主的。”

不意魏谊正捧起这书,在掌心上掂了掂,像是忽然涌起了抵挡不住的什么感慨,倒先滚落两滴泪水,哽咽道:“我同欧阳家父子两代论交,虽各只一二面之缘,原本也称不上什么隆情厚谊,只此番承昆仑相邀,实指望到海角天涯游历些时日,品尝品尝南海之滨的脑鲎足、蟹子虾姑,孰料还碰上这般凶险蹊跷。”

“李某平日闲读杂书,颇知三爷当年慨然将祖传神功赠与欧阳秋的一段佳话,却不知三爷同欧阳昆仑也有往来?”

这一段李、魏二人“倚舷把晤”的故事才说到一半,王新公忽然面色凝重地摇起头来,边摇头边说道:“不对、不对。弃子不同你高阳讲必定有什么顾虑。他不同你讲,我也不同你讲。讲到不该讲的事情上,凶险蹊跷说不定就找上门来了。”

王新公的脾气饶是如此,任何人也莫奈之何。于我而言,当时的确如骨鲠在喉,颇有几分窒闷。不过,日久天长,却也淡忘了。直到一九八七年一月五日,王新公谢世,不巧我人在香港,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得。洎返后,又为了二月中要赴东瀛一游而赶写一批连载存稿,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二月十五日清晨,临上飞机之前数刻,才偷闲至王新公灵前叩了三个头。辞出之际,未料却撞见了魏三爷。我看他虽然颀长高大、不减往昔,然而面容清癯、神情萧索,仿佛瘦了几许,便打趣道:“三爷竟然也有‘衣带渐宽’之一日呢。”

“吟乔树之微风,饮高秋之坠露,人焉不瘦哉?人焉不瘦哉?”魏三爷微哂着开了两句玩笑,即正色道,“高阳,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听说你又要出国。”

我草草应诺,私心窃忖:他那两句“吟乔树之微风/饮高秋之坠露”分明是骆宾王《在狱咏蝉》诗序里的用语,当下不免一憷:如果他的话并非玩笑,则其意岂非正是在告诉我:刚吃了一阵牢饭出来,能不瘦吗?”

“我知你事忙,”魏三爷一面说着,一面俯身替我拎起两只行李箱,快步朝马路边趋走,并道,“然而兹事体大,不能不叫你明白一个首尾—咱们路上谈。”

只见他健步如飞,走得十分轻捷,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八旬老翁。在仁爱路的红砖道旁,他似乎是刻意稍事观察,一直守候到第四辆计程车经过,才招手拦住,径自吩咐司机:“到桃园机场,出境。”

上车坐定,我忍不住问他:“三爷怎知我要出国?”

魏三爷笑了,沉吟道:“月前报载新衡先生在荣总去世,我就想,不知道高阳会不会前来吊唁?遂请一位能通天人之术的牢友拿你的姓字给算了一算,他说你老弟人在天涯,未必赶得回。偏偏狱中有本过期的文学杂志,正在召募读者组团东游日本,拿你老弟当招牌,号曰‘随团作家’,订在今日起程。我那位牢友又给算了一算,说今天是正日子,你我当须一会。”

“三爷方才说兹事体大,究竟是什么事呢?”

“有这么一个朋友,想托人带那么一点儿东西—这是简单其说,我素知高阳老弟心细如发,必不以此说为惬心贵当,是以非面告详情不可。”

初听此言,我直觉以为:莫不是桩走私贩毒之类的勾当?登时应道:“带的若是寻常物事,何以非高阳不可?若非寻常物事,我岂能应命?”

“老弟别误会了—只不过是一本书,明治年间刊印的《肉笔浮世绘》,绝非不法犯禁之物。”魏三爷说得坦荡,眼神却不时留意着前座的司机。但见他顺手摇下车窗,让街头嘈杂零乱的车声、喇叭声略为掩护,才复附耳相告:“为什么请托于你,也不是没有缘故的。这就得往细处讲了—

“其一么,乃是因为你老弟读过几本书。我从你写的《金色昙花》、《粉墨春秋》和《清帮》这些个小说、丛谈里看得出来:你老弟显然对近百年来中国政局官场里的曲折隙积十分留心,谅必也参考过不少稗说野史;这些玩意儿非但不比官修正史为失真,反而填补了许多兰台大令所不能言、不敢言甚至不知其可以为言的材料。我说的这几本书是《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和《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怎么样?魏三说得可对乎?”

我惊心之余,自然无须否认,遂接了句双关之语:“三爷非但腹笥极宽,眼力更是绝细的。”

魏三爷闻言大笑数声,拍了拍肚子,突然敛容道:“那么,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那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之中提到过一个跳楼自杀的洪英、叫罗德强的?”

我正在脑海之中竭力搜检所阅记之书的内容、而仍未便骤置然否之际,三爷早已接道:“此人当年任职于日本驻华大使馆,表面上干的是警卫,骨子里其实是个给‘老头子’干‘凿底’勾当的谍报人员—”

“我想起来了!”我昂声要说下去,手背却勐可叫魏三爷给按住,当下微知其意,低声应道,“此人前去捣毁汪勋如开设的‘河洛汉方针灸医院’,还失落了使馆职员证一枚,之后逃捕未遂,跳了楼,以精神病患者厌世自杀结案。”

“他哪里是自杀?”魏三爷又凑近前来、附耳言道,“分明是另有隐情、暴露了行藏,叫办案的爷儿们给推下楼去灭口的。此事诚若追根刨柢,外间不难得知‘老头子’在驻日使馆埋下了‘桩子’,事态就尾大不掉了。”

“这与我又有什么相关?”

“罗德强一案原本只是洪门光棍想要迫令汪家医交出《吕氏铜人簿》、退出医道江湖的一个绿林纠纷,不料歪打正着,几几乎败露了‘老头子’在日本方面伏桩设线的秘辛。这也就罢了,孰料此事过后五日,国民党‘九全大会’之中,选出来个哥老会首洪达展列名主席团第一后备副主席。此人机心极险,反而在‘老头子’面前参了一本,说他握有密报,可以坐实老漕帮‘老爷子’万砚方暗中破坏‘反攻’大业,而就是因为罗德强掌握了万砚方阻挠‘反攻’的证据,才惨遭灭口的。‘老头子’闻言震怒,饬令洪达展把所谓的密报原原本本呈上来。洪达展能罗织罗德强入案,自然不是没有准备。不待大会闭幕,便抖露出一个老漕帮密遣东京在地光棍,将月前准备投奔当局的‘周鸿庆’送进苏联大使馆的内幕来。”

“‘周鸿庆事件’我是知道的,当时的‘梁兄哥’凌波随李翰祥到台湾访问,翰祥特别来看我,说是将来要同我合作,写几出历史戏。他还说了两句怪话:‘周鸿庆这一路死死活活,拍他一部连台本戏三天三夜都演不完。’”

“翰祥是知情的,所以日后他在台湾也待不下去了。”魏三爷说到此处,忽一振襟,从袖口里甩出两本书,只一时还以巨掌遮掩、不使露相,并继续说道:“咱们言归正传:‘周鸿庆事件’究竟如何,魏三也不瞒你老弟—不错的—当年正是万老爷产使了个偷梁换柱兼上屋抽梯之计,让一个在东京开出租汽车的庵清光棍拦下了那化名‘周鸿庆’的莫人杰;这姓莫的从前曾经诈死赖债,身上背了一部血案—知情的除了我这贪吃鬼之外,恐怕就只有他本人和二三同谋而已—”

“三爷所言,不正是大作上提过的那道‘红煨清冻鸭’的周厨么?”“高阳果然是知味之士。”魏三爷微微一哂,接着说道,“正因为你读过这些本书,许多枝节细目,便不劳魏三多费唇舌了。总之,这也正是托你带那部《肉笔浮世绘》的头一个原因。至于其二么,还得回到那冒充周厨的莫人杰身上说去—此子当年以半部《莫家拳谱》为酬,和航运巨子项迪豪勾串,设计了一条李代桃僵的毒计,言明事成之后另以后半部拳谱奉赠。莫人杰确实未曾食言,可却利用项某人嗜武成痴的奇癖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要求项迪豪把旗下船公司在广东沿海所设的一个仓库交给他经营三个月。”

“一个小小的仓库?只经营三个月?”我大惑不解、脱口问道,“此子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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